许是在城市里游荡的太久,骨骼似乎被林立的楼群比对僵硬了,心窝也被喧嚣的人群灼痛而麻木了,血液中仿佛缺乏了一种莫名的物质,无力却又坚持地循环着。
看了许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给自己的这种生活状态找到了一个很是颓废的定论,叫城市高压网下的抑郁麻痹症。
五一长假,有朋友提议,说去个荒凉的处所彻底躲避几天喧嚣,这叫以毒攻毒比对疗法。朋友还列举阐明了电影《甲方乙方》中那个游老板花钱买苦吃的现实意义。朋友向我推荐了他的家乡,山西某贫困县的一个小山村。
也罢,反正也腻味了办公室里公式化的八个小时和八小时以外无休无止的各类应酬。和朋友去了他的家乡,一个叫煤沙岙的晋南小山村。
煤沙岙村离最近的街市有三十多公里,一条仅能够通过一辆运煤车的土路也是坑叠着坑,洼连着洼。村庄三面环着干巴巴的山丘,一面俯视着浑浊的黄河水,村里面有点劳动能力的男男女女都去附近的山上挖煤去了,有些彻夜都不归,由于当地土地匮乏,几辈人都依赖着山丘里的煤炭资源,小煤窑星罗密布。
朋友的家人很热情,用最好的伙食招待着我。山西人以刀削面的饮食文化名扬天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连续两天的大碗面吃的我是满脑子面糊,在一座几乎空荡着的村庄,我是欲哭无泪。
水土突然不服,半夜起来挣扎着寻解脱之处,要知道这是一个你不敢相信却又非常现实的还没有通电的村庄。朋友说,我们也不是穷得连拉电线的钱都出不起,而是没必要,因为家家有矿灯啊。果然,我远远地瞥见村口的一棵枯枝上悬挂着一盏明亮的矿灯,把个阴沉沉的黑夜照的豁然明朗,不由得一股暖流袭来。
第二天无意一问,那村头的矿灯是谁家的呢?还是大家轮流着挂?
朋友一愣,说你以为我们村里人那么好心要轮流着挂矿灯?那燃料电池贵着呢。
我也一愣,那是谁那么好心呢?
朋友说,是阿香婶,她那只矿灯已经挂了五年了,夜夜都亮着,她是怕她儿子回家摸不着路了。
我说,咦,她儿子去哪了?
朋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给我娓娓道来。
原来阿香婶是个寡妇,丈夫在她还年轻的时候一次下煤窑遭遇了塌方,再也没上来。煤窑主一次性地赔了五万块钱给孤儿寡母,母亲坚持着没再嫁,儿子倒也争气,后来煤沙岙村就走出去了第一个大学生。读完了大学读硕士,读完了硕士就出了国,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朋友说,那时候我还小着呢,印象中阿香婶的儿子特书生气,特英俊,对他娘特孝顺。可是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我读初三那年,看见村里第一次来了个披着金发的美国姑娘,肿着一双大眼睛泪人似得把一个黑色的盒盒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手电筒交给了我爸,我爸那会是村长。随行的翻译说,阿香婶的儿子在美国读博期间,遭遇不测,出了车祸,那美国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呢。
那姑娘临走时交待,这消息千万别告诉阿香婶,要给人活下去的理由和活下去的欲望。我爸爸二话没说,就悄悄地把那骨灰盒和手电筒埋到了他父亲的坟头边……
我说,这真是一个很悲凉的事情,可惜了一位莘莘学子,可惜了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
朋友说,更可惜的是,可惜了一份让人活下去的理由和活下去的欲望,这十五年里,阿香婶的眼睛活生生地被思念的泪水一点一滴地侵蚀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走路都要拄着木棍,一点钱全部用于购买那盏矿灯的燃料电池了,村里面年年动员她去镇上的养老院,可是她死活不肯,说是要等她儿子回家,美国太远了,儿子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是夜,那盏矿灯又准时地被人高高地悬于枝头,照的清冷的路径泛着忧伤不尽的暗黄,黄河岸边的风不时吹过来,矿灯随着树枝摇曳,那光线一折一折,一漾一漾,好似一波又一波的音符在没有一个人经过的地方发出凄厉的召唤,孩子,回家,回家吧。
朋友出得门来,说,别看了哥们,早点休息,世事无常,得遇且安,我们一村的人都习惯了。
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说,哥们,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每天要去外村的学校上早学,可是兄弟姐妹五张嘴吃饭,父母连个手电筒都买不起。我母亲就给我用白纸糊了一个手提灯笼,里面用一个小碗兑上自家的桐油,我一提就提到初中毕业。
后来我去城里读高中了,母亲怕我再提灯笼被同学讥笑,咬咬牙给我买了一把崭新的手电筒。我说,娘啊,城里的路灯一夜亮到天明呢,用不了这个东西了。母亲说,城里就没有犄角旮旯的地方了?你的身子单薄,娘怕你不小心摔倒,够不着你呀……
朋友拍了拍我的肩,想娘了?
是,我说我忽然惊觉我也有五年没回过一次家了,趁着还有几天的大假,明天一早就走了啊。我又说我怕我娘的眼睛有一天也会像阿香婶那样留下遗憾,浊目如灯啊!
是,朋友说,这也正是我工作再忙,每年都要回家一次的原因。